麻风口述史

能离家多远我就走多远 ——泗安麻风岛黄德平口述史

访谈基本信息

访谈对象:黄德平

访谈者:洪梦霞 张曼娟

撰文:洪梦霞

录音整理:洪梦霞 张曼娟

访谈时间:2016年4月-2016年5月

访谈地点:东莞泗安医院黄德平房间

访谈对象简介 :

姓名:黄德平

性别:男

出生日期:1944年

现居住地:广东省东莞市泗安医院

主要经历:1944年出生普宁,二十三四岁时得病,在家里治疗过一段时间,因药物反应激烈而对医生谎称治好了。70年时听说有到东莞麻风村的车时就跟着过来,到新洲,做药房拿药的工作。75年新洲解散,转去泗安,继续之前的工作,在药房拿中药。

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,曾在晕厥后被送去医院,醒来后尝试跳楼自杀,手脚折断,被救回。现恢复得比较好,生活能自理,也能承担自己的生活费用。跟彭海堤同住。

无妻无子,外甥和侄子偶尔会过来探望。


我家里排行最小,母亲很疼我

——亲人关系都非常好

我是1944年出生在普宁市广太镇。我十一二岁的时候,父亲就死了。家里是种田的,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。从小我的两个姐姐都对我非常好,我母亲最疼我,我什么活也不用干。亲人关系同胞都是非常好。我读到小学四年级就不读了。那时候什么也不会想。后来就到生产队工作了,种田,算公分。

我小时候就有看到过一些患麻风病的。村里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就去了大山里面的。没手,也没有脚,脚也是吊着,但是没有腐烂。他的亲人一个月就拿些米啊盐啊给他,其他就没有。他母亲半年就去给他剃个头。一个人在山里住。我那时还很小,十多岁左右,看到这个也很难过。他在里面是很寂寞的,我们在外面,有小孩子可以一起玩,有家人。他没有。有时候他家人忘记送米,他吃到没米了就自己出来。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。后来听说自杀了。

青年患病:吃了药一直吐,瘦得很厉害

——我就骗医生说已经好了

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,脚就开始麻木,这个麻风病呢,非常奇怪。当时自己觉得没什么症状,但是脚会麻木。一开始我也不知道,走路什么的也不痛,吃饭什么的都没什么症状。有一次冬天洗热水。这边脚知道热,这边脚却不知道热。肉色什么走路什么都一样,吃饭什么都一样。一天过一天都不知道。有一个老人老伯看到了我的脸,就说可能是这个。我就想人家说麻风病是麻木的,会不会真的是这个。然后就去医院,就查出来了。

当时我家里旁边也是有麻风村可以去的。我们村也有人去,说那边有田地可以耕种。当时叫做麻风寮,一听就很怕嘛,我就没有去。

我吃药吃了两三年,一共吃了三个医生的。在吃第一个医生的时候,听人说,我村里有两个也得了这个病,去揭阳的一个医生那儿医好了。原先吊脚的,医好后就不会了。跟健康人一样,不会麻木。所以别人就说你怎么不去揭阳那里呢。后来就停止了第一个医生的药,去看揭阳的那个医生。就去问这个医好的,医生是哪个地方的叫什么名字。当时对于这个病还是很禁忌的。那个医好的有个弟弟也是这个病。他弟就已经手脚腐烂了的,搭了个寮在他家门口旁边。那种三角形的草寮,鸡心寮,小小的。我看着,皮肤坑坑洼洼的,脚什么的都烂了。住在里面,不久就死了。后来听说他哥的脸也长了一粒一粒红红的,就去揭阳那个医生那里医好了。我母亲就去问他母亲。

医的时候,拿的药一贴两块钱,等于现在五十都不止,虽然说我家里也不是很多钱什么的,但是两块钱可以吃一个月。但是这个药就很难入口。吃完了之后呢,就一直呕吐。医生说你得刻苦(潮汕话,忍住,坚持下去的意思)。医生说你要是不刻苦,吐出来就是没效的。你要刻苦才对。非常艰苦,吃了这药之后,粥跟饭都吃不下。这个药是有毒的。旧社会,潮州话的讲法,就是以毒攻毒。现在就叫做杀菌咯。当时六几年,当时医药的制度什么的都还不完善,什么药不能卖什么人不能做医师这些,这是后来逐步完善的。当时说是里面有一两款药是禁止卖的,所以这个医生是去托人买的。听说他的医术是祖传的,家里有地主成分。他说要买这其中有些药没有证明是买不到的,是有毒的,吃了反应很大,会呕吐,没有胃口,人会瘦。到后面,我就已经虚形了(潮州话,虚弱、晕厥的意思),要去小便的时候已经虚形了。而且吃不下,又什么都不能吃,猪肉也不能吃,鱼也不能吃。就是黑豆和咸菜可以吃。后来胃口非常不好,就吃一点点瘦肉,还有草鱼什么的,也吃得很少,不能吃多。而且,这个药丸说是很上火的,天天都得煮一碗土藤头水来喝,减退火。

其实按医生的意思,我要是能坚持吃药的话,应该是能好的。这个麻风病现在西药吃了还是麻木,即使控制好了,查了没菌,还是会麻木。当时那个医生是真正能让人恢复的,不麻木的。当时我呢,吃得太辛苦了,吃了大概有一个月吧,我也不太记得了。我就说:好了。后来他再拿药来的时候,来扫(按摩)我的脚,当时其实是还没好的,但是外面看不出来的嘛,只有通过扫那个脚。按照他的经验,我应该是还没好的,吃这么短时间的药应该是还没好的。他叫我吃这么多颗,我又没吃够这么多颗。他当面吃给我看,说你吃五颗,总是挨不住要吐,到你好的时候,吃五颗是很轻松的。他就自己吃给我看

他说要不再追一个月的药。四个月后他要来看多一次,再来补些药,吃预防,不复发的。可是我吃得怕了,他说多拿一个月就多拿一个月咯。但是当时我吃了大概十天药我就不吃了。我母亲又疼我,看我一直瘦下去又吃不下东西,就说算了不吃药了。其实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,其实是没有好的。后来,脚就开始水肿,就去问第三个医生了。

离家:能走多远我就走多远

——没有人敢接近,这样做人的话还有用吗?

后来70年的时候,有人来调查,说你们几个要不要去东莞,就报名过来。那时要提前一天到,那时车啊交通什么都非常不方便。他说租这个车还要消毒什么的。所以那天中午吃完饭就车载去集中,晚上吃完后,隔天七点集中。那时很多都是农村来的,当时是两部汽车。有多少人我也不太清楚。当时是自愿的,也可以不去。

我母亲的意思是,去近一点好,她可以来看我,远了的话就不行了。她那时六十多岁了嘛。但是我当时想的是,无论多远我都要去。能离多远我就走多远。我母亲就当然不怕。我哥哥他们就怕这个。因为这个病人家非常讨厌,我就想走远点。我当时离开家庭的时候,只对我的母亲有牵挂,别人都没什么,因为我的母亲非常疼我。我说去更远我更喜欢,我没想过要离家里太近,从出来的时候我就没想离家太近。因为我知道这个麻风病如果是医得好,手脚没什么大碍就还好,如果是医治得不好手脚也不好的话就非常难说,有很多手脚不好的会溃疡的,很多人是不敢接近他们的。没有人敢接近,这样做人的话还有用吗?

那个时候有段时间,我一到晚上就看不见。六点多的时候,天色暗的时候就看不见。到太阳出了有时还看不见。那时那个站灯比较大,尾灯比较小。站灯我看见也是个小小的红点,别的什么都看不见。这叫做夜盲。为什么会夜盲呢?一个健康人,在一个很暗的没有光线的屋子,在里面住一个月,一点光线都不给。这样不出来,出来见到光线之后很轻易就看不见了。起码得十几天,我记得当时是得十几天,眼睛才好。我就是这样子。因为当时我自己住个房子,离厨房很远。我就晚上太阳下山后吃饱后,就从厨房走回来,傍晚还很早的,可是半路总是走到偏道上,看不清。

我平时不敢出去。没有见过太阳,没有光线。这样子一个月,突然见到光线,晒到太阳,就这样了。后来要来娄山搭车来东莞,也是这样。那天见了太阳,晚上就看不见了。那天我朋友和我姐夫载我上去,陪我到第二天早上上车。见了早上的太阳,要上车时,走田间的路总是走到旁边去,要他们扶着我。

初到新洲:我感觉很好

——个个都一样,我又年轻手脚又好

过来新洲那年我二十六岁,虚岁二十七。我来这里,感觉是很好的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个个都一样。一个是自由嘛,还有比人家年轻也比人家好。那些很老的或者手脚残缺的都有。我一去又是年轻的又是手脚都好的。当时就是觉得很好。

当时有一个潮州人跟我说,有个在药房做的要出院,那个人就介绍我去药房工作。送药就不用人家教,只需要你识字就可以,懂得看人名就行。以前的西药都是英文的,要懂英文的才能去做。只有中药是中文的,我是拿中药的。最开始就有很多人,西药有两三人,其中有一个病人,后来我入院没多久他就走了,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。中药就有两个职工还有两个病人,我进去没多久有一个老人也出院了。最初进来的时候就有这么多人,就没有这么多人了。拿西药的有两个潮州的还有一个电白的。我最初来这里的时候不懂得说这里的话,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交流,拿药的是不用跟别人有太多交流。

以前的钱很少的,农村人进去的话是叫做民政,是有生活费的,但是没有工资。没有政府拨下来的工资。一个月八块五毛的生活费,我在药房工作,一个月就能多十块钱,加起来就是十八块半了。里面还有做其他的,例如教师的话,一个月也有十块钱。我们农村进去的,生活费就要靠政府补贴,他们就是有单位的,所以就有单位的工资。种田的也都算是没有单位的,靠民政的。当时到处的经济啊都不是很好,在医院生活算是比农村还好。


当时在食堂吃,有三分钱的菜六分钱的菜。有青菜跟猪肉还有一碗瘦肉汤,饭是另外算的,你需要多少两就可以报多少两,一般不会超过五两,当时的人们一般都吃四五两吧。我早上这餐就吃五两,你吃不了那么多就可以退还米。三分钱的菜就只有油菜,六分钱的就有猪肉这些,不过是很少的。按照这种饭菜,就比农村好,因为当时的生活非常艰苦,一个月是完全不会有三十斤米的。我们那的农民一个月差不多能有十多斤米。所以去到新洲的时候,每一个月每人有三十斤米,而且这八块半的生活费是比农村好的。当然是跟我自己家比的话是好的,跟其他人比的话就不一定。我自己家的生活算是平淡的,在当时不算差的也不算是很好的。要是跟广州的居民对比的话那就不一样了。


当时一天每个人都是吃两餐的。我当时一顿一般都吃五两饭,两顿就有一斤了。当时有人提意见的,但领导说按照大家的生活水平还有大家吃的饭量,这是足够一个人的消耗的。所以后来就习惯了,肚子饿的时候,外面附近的农民有人拿米卖,你可以去买的。特别是那些砖厂的年轻人,他们相对这些年纪大一点的或者是没有工作做的人来说,肚子会容易饿。我们这个病,容易生溃疡,手脚不好的人就吃得少一点。按照当时的情况,我吃那些是够的。当时有一个老鸡场,那里有鱼塘,也有种马铃薯的。


当时新洲还有个麻风病监管所。省内那些患了麻风病又犯罪要判刑的人,就要在里面接受管理。那个真的就是监管所,那些属于国家职工也有患麻风病的,他们在里面管理。犯了罪在监管所里面的就不能出来,墙那里会有高压电的,跟外面正式的监管所一样。专门关患麻风病的而且是有犯罪应该判刑的人,多少年都有。当时里面有一个普宁,潮州也有几个在里面,有一个后来在门口做管理的那种工作。职工不够人的话,那些刑期满了可以出狱的,也可以留他们在里面看管。病还没好也要送回以前的麻风村那里,他从哪个地方来就要送回原来那个地方去。普宁有个人杀死自己的女朋友,他的女朋友也是麻风村里的,他自己也想自杀但是自杀不了,被判了十五年。因为他的家离我家不是很远,跟我一样是姓黄的。


在新洲,谈恋爱的话没怎么说,医院主要是说不让你结婚,如果要结婚的话就得回家。如果是查了之后发现有孩子就要让你出院的,如果在病还没有治好就有孩子的话,是需要堕胎的,不然是不会让你生孩子的。这里是在医院,医院不是让你创造家庭的。而且按照当时的说法,这个病还没有治好的话是不能结婚的,以前的电台还有医生都说过,瘤型的麻风病是终生不能结婚。当时的理论就是这样的,现在是不同了。我就没有,没有谈恋爱,也没有比较好的女孩子。有想过结婚,但是这里面不允许结婚,你又不想回去,那你能怎么办呢?


当时想出去一下,需要有证明,有大队的证明的话就可以让你回去,让你回去探家。当时的制度是说,会传染的,让我们进来医院,就是说要隔离我们。如果是没有证明就出去的话,那就算是偷跑,回来时需要被罚的。你经常请假的话,人家不给你开证明就只能逃跑了,逃跑了你要不就不要回来了,你回来后这里面会开会斗争的。斗争就是打啊,几个人一起打他。绑他的也有的,用绳子绑住他。以前非常严格,也可能不单是我们中国,其他国家也可能是这样的。

七七年的时候我的病就差不多好了,叫我出院,但是我不想。

转去泗安:做了四十年药房的工作

七五年的时候新洲解散了,我就来到泗安,几个月后,药房有一个人出院了,我就去了药房工作。

以前最初的时候,药房有很多人是有三个中医医生,有一个是女的,写的字比较难看懂,但是看不懂的话就可以去问她,如果是在外面的话,在药房拿药看不懂的话就不行啊。我们在这里就没关系,可以说是不懂,可以问一下医生。当时中药房最少都会有两个职工,包括我就有两个。

按照这里面的药来说,无论是中药还是西药,都是跟外面一样的,现在这里职工开的门诊是叫做皮肤科,这个是专门治疗皮肤的,你看的都要是跟皮肤有关的。感冒啊流鼻涕啊胃药啊这些就叫做全科的。这里面除了麻风病之外,还有其他的胃病啊慢性病也有,其他神经相关的病也有,肝病也有,肺病也有,糖尿病也有的,现在去外面的专科的看,专科是叫做皮肤科。这里面的药房应该就和外面的药房差不多,只不过呢,药的数量跟外面不太一样。它的要求是全科的,眼睛鼻子嘴巴到肚子,都是有病的,而且还有外科的,因为是叫做全科的,不是专科的。专科的话就可以说是麻风病的专科咯。以前中药是有做规划的。我刚来的时候,这里面的人很多,一个月按照他们说是可以种两次血,就是说如果没有药了就可以去广州的批发部拿,西药也是这样也是有规划的,需要什么药就做规划,每个月就会拿一些药进来的,而且紧急的或者说其他的,重视的话也可以临时出去外面买。我最初来的时候,自己制药是制一些我们这里面的人自己用的药,葡萄糖啊这些,有人到外面买一些原料,这里面自己制。制的时间是非常短的,后来做成一片片的也有,中药或者草药都有做成一片一片的,时间非常短。因为药物的政策可能会变,不是专业的制药人员就不能制药。最初进来的时候,这里是药房,旁边就是制药的,时间有多久我就不知道。主要是注射盐水、葡萄糖、氯化钠,中药的话就非常少,有两三个制药的人。

以前是一天只工作两三个钟,大概八点多到十点多,医生就差不多要走了。有病人早就来了,就算有急诊什么的也可以再请他来看病嘛。三四十年一直都是这样。这两三年,现在上午和下午,早上八点多到十二点,下午两点半到四五点,是奕院长来了才规定的。以前药房两个人,现在只有我一个人。差不多一二十年都是一个人。13年6月才多了一个人,周六周日轮休。

八几年:开始宣传说不怕麻风

——很多人都回家了,但是我不想

后来八几的时候,各个国家的专家研究后,知道这个病的传染性不是很高,所以就放宽了。我记得当时八四年的时候,这里就有组织人们宣传说让人家不要怕麻风病。当时卫生厅组织一些人,去完卫生厅然后去从化南湖,度假旅游。我就有去。在卫生厅招待所里面招待了我们,带我们去旅游然后还送我们回来,用载职工的船载我们。到八几年的时候就开始,从那时候就基本上没有收人进医院了,在那个时候就算患麻风病,一般就在家里治疗,去皮防站。每一个县每一个公社有皮防站的,皮防站就有麻风药。就是说在那个村那个店,这个人是患麻风病的,就是刚查到是患麻风病的话就不用进来,以前查到患病的话就一定要进来,叫做隔离。后来到八几年的时候,就可以在家里治疗,到皮防站拿药然后在家治疗,是可以继续工作的。当时收人的话就比较少了。

从那时候开始,就基本上没有收人进医院了。就算患麻风病,一般就在家里治疗,去皮防站。每一个县每一个公社有皮防站的,皮防站就有麻风药。那时刚查到是患麻风病的话就不用进来,以前查到患病的话就一定要进来,叫做隔离。后来到八几年的时候,就可以在家里治疗,到皮防站拿药然后在家治疗,是可以继续工作的。当时收人的话就比较少了。

那时候是这样的,治好了你要走的话就可以走,例如可以叫人送你回去,或者有困难的可以申请补助,有是有不过比较少。九几年的时候,很多手脚不好的人也回去了。很多潮汕人都回去了,我就不想回去。为什么不想呢?我也不是什么好命的人,没想过赚大钱,能过好日子就算数了。我又不是什么很幸运的人,回去也不一定说受欢迎。如果回去不用靠其他人的话就还好,我出去就算是跟别人不太一样了,有这个底嘛。有一些家里有子女的就多数会回去,就算手脚不是很好都会回去的。广州市这些地方的人也多数会回去的。

现在在泗安,病重的人可以去洪梅医院。以前是没有的,以前要去医院的话可以说是很少。十几年前有一次,有两个人去麻涌那边的医院治疗,他们得的病是没那么容易能医治好的,治疗了一个阶段就回来了。现在就不同了,现在因为有医保,医院这里面如果觉得没办法处理,就会送去洪梅那里。一般出去外面看病都是自己出钱的,多数是自己出钱的,是自己出去外面看病的,医院这边是不负责的,但是很少人得了重病后会去外面医治。可以说是没有,我没有看到过的,新洲也好,其他地方也好。

在一二年之前,是没有说随便能出去外面医治的。能医好就医好,医不好就是等死而已。一个是因为你出去医,医院得花钱;另一个是别的医院也不愿意接收。洪梅医院才可以,别的医院是不怎么同意的。东莞这边的医院,有一个要去锯脚的,医院都不肯给他锯。东莞这个市人民医院,是医生也怕护士也怕。接受这些麻风病人,是请不到护理的,人家不要。可能这些手脚好的,没有残缺的比较好。那些人家还是怕的。洪梅现在也是一个护工护理几个人。

除了在药房工作,我还有种菜种蕉砍竹养兔这些。我从来没有拿过家里的钱,没有在我的母亲那里拿过钱。

想学中医,没有成功

——还是脑子笨啊,学不会

从七几年,我从药房拿了一本中药书,本来是想学习的,但是看过之后就不记得了,总之就是没有办法,看不下。但是后来我就种菜啊什么的,就没有再看了,一看书就想睡觉,就没有再看了。直到三四年前,有一些学生来,我想着书放在我这里,我到时候死的时候这书也没有用也是浪费,我个人觉得那本书是非常好的,那个学生说自己是医学类的,是学习西医的。我后来说,你是学医的,不要浪费,把那本书带走吧拿去看吧。他最初的时候是说不要的,后来拿走了,那本书在我看来是非常好的。

我是想学一下可以自己做医生,但是想是这样想,但是也要学得会啊,哈哈哈。这是非常复杂的,按照我的头脑的话是没有办法的,是非常难读的。想是有这样想,但是也需要会啊,非常复杂。我拿了十几年的中药,不过就是说不懂,如果是懂的话,人家三年就能做医生了,人家说做三年药童就能做医生了。应该说是我是猪脑,死脑的。不是猪脑的话看书,看药书还有拿了这么多年的药,如果是人家那些厉害的,都敢自己去外面做医生了,我没办法,我不懂。

我四十多年就回了四次家

——人死是这样子的,去了也是这样子,有去看过就好了。

从家里去新洲的时候,母亲叫我,只要有回家的车租,就多点回家。但是我四十多年回家四次,差不多十年左右回去一次。

七七年的时候第一次回去。当时要请假很难,要大队证明或者电报。当时我哥不让我回家,不去打证明电报。是我姐,说他不让你住你就过来我这里住。我大姐,就叫儿子打电报让我回去。我大哥还是怕。回去十多天,我哥就和我母亲说,得让我回来医院,他说不能呆太久。两个哥哥都怕。碗筷会分开放的。我跟我的母亲一起睡,她不害怕。

八四年的时候我母亲重病,第二次回家。回家两个多月,从七月多到十月。我母亲生病嘛,我就照顾她。她要吃什么叫我去买我就去买,照顾她。

我当时来的时候说,以后就算有什么事我不回来了。我母亲也说,够了,你来这里这么久,你的行孝已经够了,已经尽你的能力,这样的意思。我说以后有死啊什么事,我就不回去了,就不再回去了。人死是这样子的,去了也是这样子,有去看过就好了。

当时过世的时候,去世当天是没有跟我说的。隔了很久才告诉我。就算我的姐姐去世,他们也没有跟我说,也是没有跟我说。他们想着说了也这样,不说也这样。我也认为人到去世的时候,虽然是最亲的亲人,有回去看也是这样,没有的话也没有办法。

九九年是我觉得太久没回家了,就回了一次。

零六年是我的姐姐生病,他们打电话跟我说,我的外甥说如果我不回去,以后恐怕见不到了,所以我就回去了。他如果没有打电话回来我应该也是不会回去的。回去住了十几天。检查后是说肺癌,后来年纪太大了,就没有治疗。

我姐没来看我过,我两个外甥都来过。这个对我很好的外甥,他爸在去年……前年也来过一次。我大哥九几年的时候,不知道是自己想来还是我侄子带他来。来看过我。这个最怕病的大哥。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,我还想怎么没人带他走。他当时就说,叫我不要在这里住了,我估计是外甥教的。我说你有你的儿子养,我没有儿子我去哪里吃?他说:我有的吃你就有的吃。其实我是不想回家的,我是故意这么说。他的意思跟他一起去吃伙头(轮流在儿子家吃的意思),今天到这个儿子明天到那个儿子吃。我不想。我要回去早回去了。我回家干什么?总之我就是不回去。

我外甥说,回去教我种花什么的,我说我不要。我回去的话就需要别人拿东西给我吃,这是很麻烦的,是不是呢。如果你哪里做得不好,惹得别人生气了,我是忍受不了这些的。别人对我的怨气之类的,我受不了。总之呢,当时如果回去,不是说回去就要吃别人的,不用工作吃别人的,这是万万不要的。我是想以后自己干不了活的时候,有人养我没有,而且需要别人养我,我是不太想的。去别人那里吃饭,是会受气的,我是不愿意被人受气的,是这样的。我不愿做这种事情,就算我没有饭吃,让我去外面伸手跟别人要吃的,我是做不出的,我饿死也不会这样做,我的人是这样的。你回去要靠别人,我是不愿意的,到了老了之后,你是没办法需要靠别人的,靠别人被别人翻白眼,那时候就是受不了的,是这样的。

我姐姐是对我很好的,但她毕竟是嫁出去的,嫁到外地的。虽然外甥跟姐夫都对我非常好,但是毕竟是别人的家庭,我不能去的,要依靠别人是很不好的。

查出来了有心脏病,我不信嘛

——当时就觉得很烦躁,不想生存下去

到了零八年有一天,睡了觉得手脚很酸。隔天早上像平时一样去冲水。这边手脚都没力,以前是拿脸盆盛水的,现在拿不了,脸盆掉下去了。郭予正就说让他来。然后走路就这边脚提不上来,当时就不会骑自行车了。一个月后就慢慢恢复了,这边手脚的力气就恢复了。当时护士说你得去看医生,那时就去开药,就开始吃高血压的药。

当时我就开始吃药,但是吃药我吃得很少,按照医生说,高血压需要吃四颗,我经常只吃两颗,后来我有时候只吃一颗,吃了有一年左右,有一个医生说,你现在还需要吃药的,我听到他这样说,我就吃两颗,有时候去查还都是正常的,有时候会高一点有时候会低一点。后来我就停药,停后后来医生说不能停,所以我又继续吃,又加了一样药,以前吃一种的时候就一次吃两颗。我是没有什么症状的,不会头晕也不会头疼,头疼是有一次,但不是因为高血压,有时候一年就头疼一次,有时候一两个月就头疼一次,没有什么规律的,我觉得我的高血压是没有什么症状的。我主要是不想吃太多药的,所以我就只吃两颗,我查了后也觉得我的血压不是很高的,是说明书上写的,说治疗高血压要吃四颗药。后来甚至停了不吃了,没有其他症状。

那时候张姑娘陪我去医院,医生说得住院,说得很严重。问为什么要入院又没有症状。医生说要增加一样全面的检查,一千多块。去了两三次,都说要住院,我都不愿意。我都觉得没什么啊,而且又治不好。

二零一三年的时候,当时是咳嗽,一直咳嗽,吃一些止咳药都吃不好,我就想可能是我的肺有问题,就去查肺,然后我就说,把心脏也查一下,因为是差不多在一起的。医生看心电图说我的心脏有问题,不然我是不知道的。我不相信,我没有这种症状。别人说会心脏痛之类的,我都不会。现在,如果是跑步或者爬楼梯,走路走得快一点的话容易喘不过气,心脏就会喘不过来。有时候就是喘气急,胸部会不舒服,又不会痛,如果是平时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事。

一三年的时候,有天晚上一晚上睡不着,一直小便,睡不着,头也是很晕。后来医生来了,我说我要入院。他说好,那就送去洪梅医院了,就叫了救护车嘛。我……总之就是昏迷,不省人事,一路去到了医院,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,昏迷了。怎么检查怎么打针我都不知道。到那天中午醒来的时候,有两条管子插在鼻子上吸氧。醒来的时候,那时非常烦躁。人真的是坐立不安。坐也不是什么也不是,非常烦躁。不知道当时打了什么针,会不会是针的副作用,我不清楚。打针什么的我都不清楚。那天早上我也没吃什么,也没人来问我。总之到了那中午,两三点才醒,醒的时候就是很烦躁,整个人都很烦躁,烦躁到不想生存下去了。不知道怎么了就想要跳楼,就跳楼了。

我那时也不知道,后来才知道是住在二楼。差不多一秒就到地上了,就不省人事了。醒来已经到第二天了,手脚都包扎着,去做手术什么的我都不知道的,谁救我的也不知道。手跟脚都已经折断了,现在还有些骨头是偏的。

那时很多姑娘、学生都过来了,还有我的五个侄子都来了,还有一个哥哥,还有两个外甥和一个外甥的孩子。后来我大哥跟我侄子两人就留下来照顾我。房间里有两个床铺。一个我睡,另一个就他们两个人睡嘛。在医院住了五十多天,快两个月。爬不起来嘛,一直睡着,起不来,也不能走。拉屎拉尿都不行。还得人喂。痛苦是非常痛苦,要是没有我侄子跟我哥两个人在那里照顾,不知道多凄惨。

现在好了九成,比以前好的时候就没有,好了九成。就是蹲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自然了。

现在对于这个病,我就想,既来之则安之,这都是没办法的,而且年纪这么大了,怎么样自己都是没有办法的。年轻的话就会说有负担,我这个年纪按照以前的说法都是古稀了,没所谓了。主要是不要痛苦,我什么时候去世都没所谓,主要生活能自理,不要什么地方经常痛经常折磨就行。如果是生活能自理,没有哪里会疼痛的话就可以。得病也是没有办法的,这个病属于是难治的慢性病,我觉得是很难治好的,心脏都是很难好的。


回忆:患了这种病,自己都是怕的,别说别人

麻风隔离嘛,以前听说不单单是我们国家,其他国家也是有的,对我们这种病,因为可能是难以医治,应该说是不单单我们国家有进行隔离,其他国家也有的,我听说其他国家也有隔离。按照当时的国家,都是规定要隔离的。当时患了这种病,自己都会很害怕的。自己都会怕更别说别人,这种病患了之后,手脚、脸部到处都不太好看,也很难治,所以人家就怕嘛。人家自己家里的亲人也都会害怕,更别说别人。这种隔离,有的人的亲人都还是支持的,他本身的亲人都害怕嘛,更别说自己的看法。你隔离起来的话,他们也会同意的。比如我自己的话,我跟别人不一样,我是希望去其他的地方,越远越好,是不是呢。所以我当时是说,能去越远的地方我觉得越好。


年纪老了想的事越来越多

——我不相信有天堂的,人死了就没了

年纪老了,想的事越来越多,病越来越多,高血压什么都有,心脏病什么的,所以如果一朝有什么状况,会死的话还好,如果死不了,生活不能自理,要怎么办呢,是不是呢?像人家中风什么的,生活能自理啊?老年病唉,你看年轻的时候,走路方便什么的。死又死不了,能怎么样呢,这样的生活有什么用呢。连吃都无法自己吃,屎尿什么的也没办法自理。

我说是信耶稣,也不全信。它说可以去天堂跟永生,说耶稣会来。我觉得没有理由的,耶稣怎么会来呢?又说死后可以去天堂,也没有疾病什么的。我都不怎么相信。我是觉得,人死了,不论入教也好不入教也好,人死了就是没有了。什么都没有了,哪里还说可以永生和上天堂。我就不相信死后还能复活。能上去天堂,我就不相信。和太阳一样,出了又落。也有生也有死,没有说永生的。肯定是没有的,死后哪里还有。我的看法是这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