麻风口述史

我已看透生活,不再忧虑什么 ——佛山红卫麻风院麻风病康复者吴四妹口述史

访谈基本信息

访谈对象:吴四妹

撰文:张馥兰

录音整理:陈锐中  黄健清  吴小敏

访谈时间:2016124-27

访谈地点:佛山市南海红卫麻风院D栋吴四妹房间

访谈对象简介

姓名:吴四妹

性别:女

出生日期:1933

现居住地:佛山市南海红卫麻风院

主要经历:吴四妹是佛山勒流人,因父亲觉得种田辛苦,自幼一家便过着以船为家的船民生活。家中有九姊妹,因为家中穷苦而被送给别人家,后因被虐待而逃回家。二十岁左右发现自己得了麻风病。1957年在黄猄围麻风院(后改名红卫医院)建院之初入院并居住至今,已经将近一个甲子的光阴。吴四妹在医院属于三级劳动力,由于以前要带病劳动,最终落下了残疾。吴四妹从未读过书,对周遭事物也缺乏兴趣,然而通过她的视角却能看到其它一些让人意味深长的东西。

入院前生活:我老爸是船民,我们以船为家生活

“我帮忙煮饭和照顾细佬”

我叫吴四妹,我有九姊妹,在家里刚好排第四,那就叫我四妹了。我老窦(老爸)是运货的船民,乡下是顺德勒流的。他觉得耕田辛苦买就只船出来运货赚钱,土改时候分田地他都不要,他说耕田辛苦啊,不如出来打工揾食(赚钱)。那就帮别人到处运货,运稻谷运东西,到处去。


那时候没车的,不像现在到处有公路,以前多数是用船来运货物的,别人叫寄到哪里你就去哪里了。我们的船是载货的,一包一包的货物粮食运到其它村乡去。我们这些人是到处去的。


以前只船等于一个家来的,我一出生就在船上了,我的姊妹(兄弟姐妹)多数也是,都是叫人家那些接生婆来帮忙接生。以前是这样的了,哪有现在这么好的,去医院去哪里,哪里有那么矜贵?


我们一般吃喝拉撒都是在船上,连过年过节也是在船上度过的,买些东西回来船上吃。像过年时候没有工作做,起码都休到初十才有工作派给你做,那就自己煮油角,煮煎堆,再买些东西煮来吃。有些喜欢玩的就去玩,喜欢看戏的就去看戏,那时候有什么呢,很多时候就是做大戏,就去看大戏了。正月初一的时候我还会和我老妈去佛山祖庙拜神,因为我大姐不喜欢去,我细佬(弟弟)又太小。


那时候我细路仔(小孩子)年纪小,就是帮忙煮饭照顾一下细佬,其它什么都不用我做。每次等他们买菜回来煮饭给他们吃就是了,菜又不用我买,所以我不认识钱就是这样来的了。又没有钱给你过手,你怎么认识呢,求其(勉强)有得吃就是了。以前的人就是这样了,我大姐嫁了人也是煮饭煮东西,帮人家洗衣服洗东西,有什么呢。现在我大姐在佛山没儿没女,剩下自己一个人。

“我字不识一个,最喜欢一个人去看戏”

到读书时候,我大佬那些就上岸读书,我阿嫲(奶奶)那里有屋,就去她那里住下,我们的船回来的时候我大佬就回来船里。


那时候女人没得读的,我都没有得读书,我不认识字就是因为这样了。


我小的时候没有理东西的,我没理的,又没有出来见识,又没有说去哪里去哪里;只船去哪里就去哪里,自己又没有上街玩,蹲在这里,坐在这里就是了。


我又不喜欢玩,我最喜欢就是去看大戏。以前的花旦做的那些粤剧我最喜欢,其它东西我不喜欢。但是我大哥大姐都不喜欢看戏,那我就自己买票去戏院看,以前没说像现在跳舞啊什么的一堆堆,没有的。


我哪里来的钱呢?别人过年给些利是钱给你,你收起来,用个瓷缸装着它,装到它满就打碎它,不就有钱用了。以前就是这样的了。


不过粤剧我当然不会唱的,字都不认知一个,学人会唱东西?那些要认识个字才可以的,不认识字哪里会。

“几姊妹中最苦的是我了”

告诉你,我很苦的,几姊妹中最苦的就是我了。


日本仔来那时候我老窦老母就躲起来,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船上,那我只有四岁大,我真是见过,没有说谎。

那时候日本仔到处在在抓人,他们靠了岸靠了村就去抓别人的东西,去抓鸡,抓其它东西。

老窦老母用条绳子绑住我,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船上,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就爬上去看,见到他们就缩回来了,我很怕,自己一个人一直哭,自己的老母走的时候又不带自己走。


后来因为我们谋生很穷,老窦赚的钱又不够吃,所以在我九岁的时候家里人就将我送去广州四牌楼那里给了别人了。子女多有什么办法,就随便给个给别人了,好过饿死,没钱收的。那时老母对我不是很好就是这样子了。


那个人出来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的,生了个女个仔,加上我就两个女儿。他就叫我做家头细务,煮饭、洗衣服、担水这些。以前好惨的,要自己在井里挑水上来,担回来屋里,扛的我好辛苦啊。我不干活他就打我,把我打得半死,说我不干活,我没理他,在那里半年后我就自己走回来了,回来老母那里。


我走一个多小时才走回家的,我知道我老窦有只船在广州运东西,我就去码头找他,找到他我就回到船里了。回来之后23岁我就患麻风病,就进来这里。


初入黄猄围医院:不想那么多了,要死就死

患病:“猪仔佬”带我入黄猄围医院

那时我都二十岁大了,才知道长了什么坏东西。以前啊(语气很坚定),懵懵闭闭不知道啊,后来长着长着就手啊、面啊都有红斑。


我老窦老母看到就很惊讶,“嘿,怎么我的女儿发风的?”


我怎么知道自己会得这个病呢?每个姊妹都不是,就只有你是。以前细路哥(小孩子)的时候我的面就生了水痘,别人说水痘就是发风了,那就惨了。呵呵,那么小就生水痘。


后来有个猪仔佬女医生到处去调查,检查到你有麻风病,这里刚刚建了麻风院,那她就要你进来了。那时候她调查到一班有七个人,男也有女也有,就带我们坐船入来。


我是1957年来这里的,那时候刚刚开村,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在这里了,那时候只有两间小屋,一间男宿舍一间女宿舍,不是建在一起,隔开很远的。我们几个女的就睡上下床,有些睡床上,有人睡下床,后来越来越多,就要再建房子了。


那时候我家里人没有理我的,你要进来就来就是了。那我就不理那么多了,好不好都好啦,拉去死都好了,那时候的思想就是这样的,想不到怎么都死不去。


“进来第七天就叫你去干活了”

我进来这里七天就叫我去开工干活了。


那时候这里种了很多冬瓜,他就叫我去蓝蛇山上晒冬瓜干。在这里就好像村乡一样,有生产队长派工的,派工你就要去做。比如说明天你要去摘菜,后天你要去浇水,大后天你要去晒谷。我都不认识字,怎么办?我就问隔壁的“嘿,去做什么啊?”“嘿,你去晒谷啦”。我要问别人的,我哪里认识字,字都不认识一个,要靠别人告诉你。


你都不知道我熬的好辛苦的。我在这里什么都做过,浇水也浇过,晒谷也晒过,种东西我也种过。你每个月要去做二十天的工作,做不够的话就要交钱,你懒不去干活的话就扣你伙食费的。如果你反应期开不了工你就要叫医生开假单,就可以做少一点。


那时候是算工分的,到时候到了收成,有就给点你用,没有就没啦。比如生产队榨蔗榨糖到有糖就有糖分,就分一点给你。有一年就给了两毛,有一年就赚了一床蚊帐了,死人样,哎,做到累死人那么辛苦。

我们就连吃饭都有分等级的,分四级的,我吃三级,那就是五两番薯和少量的饭,那时候不够饱啊,后来就走去执草(除草)就摘那些没用的菜叶回来就拿只锅加点水下去煲来吃,那样也不够饱呀,后来都吃到水肿。


初初这里管理也好紧要(严格)的,你开工回来吃了饭就叫你回去宿舍休息了,不准你出来。你要是走出门口去其它地方,那些人就说“回去休息啊,不要出来。”


你要请假才能出去的,如果你偷走出去的话不行的,回来不给饭你吃的(呵呵)。

文革时候:“我不知大字报写什么,我懒得理别人”

我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,我都没记这些东西的。文革的时候要批斗的,有两个上过吊,一个在外面那棵树,一个在屋里,为什么死我就不知道。我都说我什么事都不理的,我不是像别人那样到处去的,倒泻屎都去看看,我没的,在上面做事那么辛苦回来就在家睡下觉,到开工再去。


以前这里也有红卫兵,自己病人批斗自己病人,不过这些我没参加的。那不久又要集中学习开下会,去饭堂拿饭也要读毛主席语录的,读了语录才可以拿饭吃。那时候个个都要戴毛主席像章,我都不知戴过多少了,有些三角的有,有些毛主席像也有,不过后来都搬了几趟宿舍,收拾了都丢光了。


那些墙上都贴了好多大字报的,不过我又不识字不知写什么,别人贴什么我才懒得理别人,我自己又没有犯法,我懒得理会。


人人都说我,你一个人坐在宿舍不理事的。

黄猄围的文娱

——“人家在搞文娱我就回宿舍睡觉”

以前这里有人教读书的,这里的病人教病人,有好多个老师病好都出了院了,人家都是好手好脚的。我也去上过课,但是人家教了我很久我都学不懂,教我那个老师就是梁池光,现在还在这里。我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不认得,整个人钝到像只猪一样,教到人家都恼了,“不教你啦,你都教不会。”


那时候我顾着服侍这里一个残废的病人赚点钱花花,要帮人家拿饭冲水,那个人是私人叫我帮忙的,自己给我钱的。那你又要想干活晚上回来还要读书,那怎么行呀,那就不读咯。


我都说过人家生产队派工在黑板写字,谁做什么谁做什么,你都不懂,那就要问隔壁左右的人,“今天我做什么啊?”人家告诉你做什么你就照做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,即是个人好蠢,有时候那些月份牌我都不懂的。现在有时候要拧开电视机,我说帮忙拧开给我看下,个人钝成什么一样。之前阿汤总(指红卫另一麻风病康者汤巨良)给张五蚊(五元人民币)换了我张十蚊,我都不知道,呵呵,都不识钱的。


以前这里还有做戏的,那些病人自己做,梁池光就有做。我那么钝哪里有参加,你理会那么多事情干嘛,人家去我就回宿舍睡觉。

与邻近乡村的联系

——“那些小孩子路过就撩你,‘发风妹,发风妹’”

以前这里邻近乡村的人有时来这里割草回去喂牛,那时候我们这里种了很多通心菜,他们就挖我们不要的(菜梗)去喂牛。


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啊,初初入来的时候那些人肯定是怕的。有些细路哥(小男孩)路过看到你就撩(嘲笑)你,发风妹,发风妹’,我说你再说我就把你抓起来剪你的嘴巴,告诉你妈,那他就不敢讲了。

我有什么感受呢?患了病这么衰(倒霉)还要被人说。你自己患了病人家说你也不出奇,即是你做乞丐,人家说你是乞丐你不让人家说吗?鬼(谁)叫你做乞丐,鬼(谁)叫你要去乞食?这么想你整个人就看化了,人家说鬼叫你患病,别人没患病你却患病。哎,不说这些了。


以前的医生也都很怕我们的,上班都要戴着口罩长靴的,不敢吃我们的东西,后来慢慢才不怕的。因为你们来这里,又在这里睡又在这里吃,他们还怕什么呢?


麻风院一甲子:手脚都坏了,回去有什么用?

“我老爸死了我都不知道”

我入来这里后都很少回去了,回去过两次,我老窦死了我都不知道,细弟又没有告诉我,求其(只是)说阿爸不在了就算了。


小时候我老窦最疼我了,他有时出去饮茶就叫上我一起去,买些东西回来就给我吃了。后来我老窦也没做船民了,那些船民都上岸了,政府分了屋子给他们住。我跟我老妈关系就一般般,我老妈宠细女(最小的女儿),我在中间,她跟我就不是很好。姊妹那么多,有什么办法。


我来了这里也不想念家里人,我患了病他们都没怎么理我,他们都很少来这里的。在旧区上面的时候我细佬十年才来一次,到前年时候来过一次。我细妹就经常来看我,一年来两三次,我以前请假回去多数也是去我细妹那里,不过她现在都不在了,死了几年了。现在我就剩下五姊妹,两个细佬,一个大姐,一个细妹,加上我就五人。有个细佬去参加回来也退休了,另外一个细佬是盲的,没有工作,在那个盲院所住。


“一起入来的七个人,除了我和财仔其他都死了”

以前我们七个人进来的,一起进来的两个女友都已经死了,男的也死了,除了我和财仔其他都死了。


我们是1957年来这里的,到了第二天就吃粽子。我们在这里住了没多久就到顾暖、彩梅她们来了,好多都死了,女的就剩下我们三个老村员,我就最老啦,死剩下三个了(呵呵)。


最开始我住的那间宿舍都住了二十几个妇女。我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么长命,那时候看着别人不久就死一个,不久又死那个。我进来又不是像别人懒的那些,干活派我去做,我能做的都去做的,我不是说不干活的,就是近现在二十几年才没有干活而已。


那时候很多人入来这里几年就都死了,那时候反应期,他发热治不好他就死了。以前整个人很容易就病的,那时候不是像现在这样,那时候要干活要晒太阳的,晒了太阳人承受不了三两天就病了。


那时候人死了就在山上挖了洞埋了他,死了很多人都是埋在黄猄山那里,那么多坟墓看着看着就觉得恐怖啦。

“医好病有什么用,手脚都坏了”

以前我入来这里的时候手脚都是好的,就是进来这里干活干坏的。


我们要干活要扛扛抬抬,哎,好辛苦,大担谷要担,什么东西都要担,又要去种禾去晒谷,要我去空地晒菜籽和晒其它东西,没东西晒的时候就要去浇水。我一直都有干活的。那时候就是干活太多,我刚好又在发展期手脚就做坏了。


我的手脚是进来这里二三十年一路路变坏的,去割禾耕田,手指整伤了也不知道,后来慢慢烂就掉了,就不完整了,手指断了哪里能重新长出来给你啊,那医好没菌(麻风杆菌)就算了。我的脚也是后来截肢的,去干活做着做着就发红,医生就跟我说,你的脚要截肢了,不截不行的,会越整越差的,后来就只好截了。

发展期就是加倍地发病,又头痛又发烧发热,周身都不舒服,想要呕吐,又不怎么吃得了东西。那时候我们进来吃的麻风药是氨苯砜,那是毒药来的,吃得多不行的,有时反应起来整个人会发出一粒粒像暗疮一样的东西,手脚又发痛,有时像发癫一样。

医好病那时候我都没什么心情了,医生跟我说出去都行了,回不回去啊?我说不走了,我在这里的了,有一日就在这里一日。

我想都几十岁了,出去也都没什么东西做了,现在回去还能干什么,那就在这里有吃有住就算了。现在你想走都行的,你想走的话都就写证明给你走咯,你随时要走都行。不过多数人都不走的,患了病,出去有什么做啊?年纪又老了,人家工厂都不用你了,手脚都坏了,谁用你啊?你做什么做?还不如在这里过完世就是啦。

虽然我们早就医好病了,但是现在我们患麻风病的手脚还会痛的,一刮风骨就痛的了,痛死人的。

也想有个家:你帮助下我,我帮助下你

恋爱旧事:这些不讲啦,讲来没用的

在我年轻时候有个后生仔追过我,不过那么久,几十年了,记不清了。


那时候我廿一岁,他和我老爸是一起开船干活的,我们刚刚开始拍拖一个多月我就患病了。一患病我就没心思了,如果不是患病我们早结婚了。不过患了病有什么讲啊,讲来做什么,这些都没用的


与黄贤禧结婚:人家介绍说这个好啊,那后来就结婚了

我们来这里一开始是不让拍拖(谈恋爱)的,连说话都不让,男女讲话都要批评的。逢是两个人在这里聊天都不行的。一大群人在这里做事叽叽喳喳,你们两个聊天就说你是谈情说爱,今晚要给你上课,批评你。

后来等到九几年的时候那些主任才批准说可以结婚,不批准不能结婚的,那时候有十几对登记结婚的。我就没偷偷恋爱的,很久人家才给我介绍。我说,“嘿,不找了,找来干什么,一个人好过。”,“挺好咧,大家有病有痛,你帮助下我,我帮助下你。”那后来我们就结婚了

结婚是准你结婚,但是不准你有细佬哥(小孩子)的。一个个都要阉过的,哪个年轻阉哪个,是男好女好不理你,年轻的那些每一个都要阉的。黄伯就阉过的,我就没有。我老些,他年轻些。


为家婆装香:家婆死了没人理她,得一个仔,又发风

黄伯的老妈死了二十多年以前他年年都回去拜她的,但是现在这两年搭不到车,人家那些残疾车车(载)他回去都不行,不准上路,那就不去了,不拜了。

我说家婆死了都没人理她,又没人照顾她,她仔就得一个仔,又发了风,那我就在这里初一十五装柱香纪念下她。

人生几何:

“不理那么多了,都看透了”

我不会想人生有没什么遗憾的事情,我没想这些东西的,也没有说有没什么比较高兴的事情,生活就是这样过的了。


患这个病对我当然是有不好的影响的。你看人家姊妹现在都有几个子女,你自己孤单一个人,当然想起以前就什么,哎,不过现在哪里还想那些东西,有一日吃一日就是了,都几十岁了。你看现在这里有些人都有仔有女,死了还不是没人来看他?求其自己看开就是了,有一日吃一日,有一日做一日人,是这样咯,还想什么想。当然如果不是患了病,有仔有女,这么老享受了。你现在一个人,只能靠政府,有什么办法。话说回来,人家有仔有女都入去老人院了,何况你患了病,只要自己看化就是了。

生有时,死有日。不理它了,到死了再说吧。我又不像有的人又惆怅什么的,有些人整天想这些想那些,我不想的。它要你死就死了,你有得留的吗?总之就是自己看透就是了,都进来这里几十年了,熬了几十年都死不去,有什么办法啊,现在你有得吃有得穿还想什么呢?在这里过一辈子就好了,都看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