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我们

重访大衾岛

发布时间:2020-09-29


大多数人知道台山大衾岛麻风院,是在它历史终结的那天。


2011年1月9日,44名麻风病康复者集体撤离孤岛回归大陆,迁并至广东省泗安医院,1月刺骨的海风中,老人拖着铁腿残肢在碎石摊上乱撞,搀扶着径直奔向摆渡船,生怕落下自己。


事件一时成为媒体镜头的焦点。将近10年过去,来到泗安的44位老人中有20位已经离世,但总算在最后的日子里,如愿过上安稳生活。





这个9月,我们重新踏上了大衾岛,同行的有开平玲珑医院院长董淑猛和妻子徐娜医生,作为志愿者的前江门市卫生局毛炯局长,以及这次探访的向导,大衾医院退休院长吴桂芳。一行人为正在建设的玲珑麻风历史博物馆搜寻藏品,拍摄全景影像,试图抓住这座麻风岛留给我们的最后痕迹。


哪怕是交通发达的今天,大衾岛也不是随时能去的。

出发前一天,吴院长算好了涨潮时间,早了或晚了,快艇都不好靠岸。在大衾岛当了34年医生、院长,兼船员的他,对此最清楚不过了。早上8点24分,我们在赤溪镇铜鼓村码头登上约好的快艇,向着大衾驶去。

早上风浪很大,快艇一路颠簸,大家穿好救生衣,紧紧抓住扶手。每隔几十秒,就迎头翻来一个大浪,足以把整船人腾空抛起。身后的大呼小叫声中,老院长镇静地在船头手抓纤绳,有种一往无前的无畏。




大衾医院距离我们出发的码头约15海里(30公里),老司机罗师傅感受了一下,快艇时速约60,飞驰了大概半个钟,整好靠岸。除了岛上的渔民,这里已经许久没人到访了。而就在它的西南方向,上川岛隐约可见,那里可是游人如炽的度假胜地。

船尚未靠岸,便看见高高的国旗随风飘扬在岸边,骄傲地宣示着主权,堤坝后面,大衾医院的白色建筑逐渐显现。



整座岛屿,就是一座耸立在海水中央的大山,岛上唯一的两个建筑群,北湾的大衾医院,南湾的渔民住所,都建立在相对平整的海岸边上,眼前是茫茫大海。

自然的,还归自然

吴院长带着我们走过堤坝小路,向左一拐便来到了医院昔日的病人和医疗区。带着白墙和门廊的西式建筑,即便在这个小岛上荒废了十年,依旧引人瞩目。




吴院长提供的一份资料显示,大衾医院建于民国十三年(1924年),由清末民初杰出的外交家、法学家伍廷芳博士捐款购买了大衾岛北边的土地作为院址,传教牧师力约翰及华侨梁耀东先生合力筹建了这座“五邑麻风医院”, 专门收治台山、开平、新会、恩平、鹤山等五县麻风病人。


抗日战争期间,岛上的外籍医务和管理人员无奈撤退回国,以致在接下来的8年中,岛上病人饿死、病死210,到1945年仅剩下2人。战争年代,民不聊生,陆地上的人无力顾及他们,大衾彻底成了一个自生自灭的孤岛。

解放后,广东省卫生厅派人到赤溪县督导县政府接管,自此改称为台山县大衾医院,至今前后收治过1020位病人。




在吴院长的回忆中,提到更多的依然是海岛生活的艰难。

90年代没有快艇时,医院仅有一艘木船,单程上岛便需要一个多小时。有一回冬天晚上运输大米上岛,老旧的木船半途进了水,院长发现后立刻掉头回赤溪。刚刚靠岸,木船便和几十吨大米沉到水里去了,幸好发现及时,人捡回一条命。

尽管时隔30年,老院长讲述起来依然心有余悸。




每到打风天,船只能停航。最长的一次,吴院长困了一个半月,且当时只有他一位医护人员在岛上,靠着病人种植的作物,向渔民购买鸡蛋,鱼虾等支撑度日。

直到1997年,在各级政府以及澳门明爱社会服务机构、澳门天主教区陆神父的资助下,岛上终于建了自来水塔,又购进了两台发电机,尽管每天只是定时供应,总算结束了没水没电的日子。


眼前的院区荒木丛生,野草盖到了路上,仅露出一线走道让人通过。白色的墙体脱落得斑驳,青苔已经爬上了楼顶。沿着门廊走过,每隔几步一抬头,又是一只蜘蛛在两根柱子间安了家,透过拱门看去,荒草和重山向人直直压过来。

尽管如此,每座房子看上去结构依然坚挺。据说为了抵御常有的台风,这里的建筑墙体厚达70公分。院区正中央是一座教堂,亦是全院最高的建筑,在重复而单调的海岛生活里,为人们提供精神的庇护所。其他14座四四方方的宿舍和医疗室,成对称状环绕在教堂周围,花圃遍布,看得出来当年的规整。


院区入口处,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依偎在宿舍旁边,树干下荒草繁茂。不远处,一块广告牌立在草丛里,上面写着“广东江门中华白海豚省级自然保护区”。

老人搬走后,大自然很快地收回了这块地方,对人的居住来说,太艰难了,自然的,终究还归自然。


进驻的渔民,另一种延续


海岛生活的艰难,不仅在彼时的病人、医生、驻扎的修女们,对当地的渔民来说,亦是如此。


渔民们沿着岸边小路进进出出,年老的,年轻的,吴院长几乎认识每个人。

一位抽着烟的大哥迎面走来,皮肤黝黑而结实,远远地就朝院长说:“要是知道你今天来,就留一些鱼虾给你了。”又见一位老阿嬷,带着斗笠帽子,手里还拿把镰刀,显然要去地里干活,没寒暄两句,院长就往老人手里塞了两张钞票,老人推搡了一阵还是收下了。吴院说,她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。




在麻风歧视严重的年代,岛上常住的渔民却和病人、医护人员建立了友好关系,不得不说,是同样艰难的环境在当中搭了桥梁。

渔民的祖屋本在南湾村,位于大衾岛的另一头,是岛上唯一的村庄。要是从南湾翻山过来医院这边,要走一个小时。早在2011年院区的康复者撤走前,南湾村民已陆陆续续搬到了北面靠近医院的地方居住,棚屋越搭越多。

渔民说,南湾村靠着浅滩,渔船其实并不方便停靠。那边风浪也大,出海耗油又危险,因此大家都慢慢来到了北湾出海。


但拉近他们的,不仅仅是地理原因。大衾岛医院的建立和完善,也给渔民的生活带来了改善。

生了急病,不用再渡海回到赤溪镇,大衾的医生可以帮助他们诊治,甚至药费都免了。医院里有发电机和水塔,渔民又接去了电线和水管。他们也搭乘医院的木船和快艇离岛、上岛,图个便利。




最重要的,是长期见证了医护人员和驻岛修女们与病人的亲密关系,他们便逐渐放下了戒备。

80年代起,渔民甚至把病人或康复者认作契爷、契妈(干爹干妈),风俗上预示着把病痛交由被上契的人承担。只是,大衾的康复者们也乐意,不仅多了几位契子契女,逢年过节还能有人来探访,送上过节的大礼。


直到医院的老人搬走后,这种关系依然在延续着。

如今,除了建筑,院区“麻风医院”的痕迹已经难以辨认。宿舍大门被上了锁,朝窗玻璃看去,多是塞满了渔民的各种渔网、箱子、泡沫,昔日的物件已经不见踪迹。

细心观察,还会发现院区小小的沙井盖被撬走了,路边的电线杆脱得光溜溜,原本住在棚屋的他们,已经利用起了职工区的房子……

无法很好地保留医院原貌确实让人惋惜,但想想这些渔民在岛上的生活条件,便很难让人责备起来。

吴院长说,早年养生蚝赚了钱的人,很多都到镇上盖了房子。但留下来的,或是依然要在岛上工作的,仍然要面对缺水少电的日子。


光明晚年,能否复制


沿着小路继续往里走,来到最后一排四间并列的宿舍。门廊尽头的墙壁上,我们发现了谭亚德亲笔写的诗。


《撤离大衿岛》

何时有家归不得,
山花无语只摇头。
党的关怀离苦海,
重见光明度晚年。

——亚德 2011年1月2日






写下这首诗后的第七天,谭亚德搬离了大衾,如愿重见光明度晚年。


来到泗安后,刘祝权和钟各,一位当了泗安的村长,一位当了村的会计,反客为主;双腿截肢的麦悦熙,结识了双目失明的何柱洪,两人合作砍竹子成为泗安的名场景;黄少欢和陈艳芳去了北京旅游,爬长城,看升国旗……

更好的医疗和照护环境,更多的志愿探访,让泗安成为社会爱心的集散地,康复者心中的最佳养老场所。

第一个并村案例的成功,仿佛让人看见了解决康复村萎缩后老人照护问题的方式。但美好,能否继续复制?

吴院长回忆起大衾搬迁的过程。

2007年,随着岛上服务了10年的修女离开,康复者的照护再次抓襟见肘。由于特殊的历史和地理因素,省市的领导也时常来访大衾。其时同为台山人的广东省副省长雷于蓝,省政协副主席、省卫生厅厅长姚志彬等领导对麻风病院村建设特别关注。


每每有领导探访,康复者便抓紧机会,在他们面前提出集体诉求。


搬迁的风声最早出现在2008年8月,台山市国土局印发征地公告,宣布拟征用570亩南湾村集体土地作为台山核电项目建设,而这座广东唯一海岛麻风病院将会搬迁至东莞。

2009月,广东省多部门又联合发布了“广东省麻风病院村改造建设方案”,决定投入3474万元对全省68个麻风病院村整合成8个,大衾并迁至泗安的规划就在其中。泗安作为全省唯一的一家省级麻风院村,能获得的预算最多。

同年12月,台山核电1号机组也正式开工,但并未建在岛上,而是在5公里开外的对岸,大衾岛依然在其散热区内。


2011年1月,广东省副省长雷于蓝为大衾的搬迁作出专门批示后,全省的“麻风病院村改造建设方案”,拉开序幕。除老人搬到泗安外,大衾医院的每位职工也被妥善安置到其他卫生部门,而到了退休年龄的吴院长,在当年也完成了他在大衾的使命。

只是,轰轰烈烈的全省麻风院村整合方案,在大衾之后便偃旗息鼓。8所作为接收方的院村中,许多那几年建设的院舍有的竣工,有的烂尾,至今也没迎来他们要接收的客人。

回过头来,多方的因素,方才合力推动了这首次搬迁——有目共睹的艰难生活,老人的亲身请愿、核电站建设、大政策的推动、省级领导的特别关注,省市跨级协调,更充足的资金,甚至职工的妥善安置,都在其中发挥了作用。

去年底,我们到访了只剩3人的龙门康复村,失明的苏伯依然问起泗安的托养计划。2016年,泗安医院再以“托养”名义接来了5个一人村的村民,尽管他们不在“方案”的接收范围内——这仅仅是以泗安名义发起的行动。

此时的苏伯也许还没听说该接收计划已在2017年停止了,就在泗安换了院长之后。又或者他听说了,但还是抱着可能的希望。



至上而下的案例不易复制,至下而上的推动艰难前行,无论是此前的泗安托养计划,还是后来肇庆市的德庆、广宁村并到白诸,都仅仅是院方间自主磋商成功的个案。


这次重访大衾岛,最遗憾的是无法去到山腰的集体墓地,去看望永远留在那里的老人。荒草已经完全淹没了道路,加上部分路面塌陷,海水漫了过来,隔绝了去路。

那没离开的,永远留在那里了。而我们明明知道,别处很多老人还在等着,却是这样无奈。


回程的路上,突然遇见一群闪闪发亮的飞鱼跃出海面,成百上千,像是有人要回馈我们这帮稀少的访客。

何时才能再来啊,说不定,能遇上中华白海豚呢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