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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述史:这才是现实版的《荒岛余生》

发布时间:2016-06-28







     口    者:汤伯

     出生日期:1932

     患病日期:1951

     康复日期:1968

     现居住地:佛山南海红卫医院


     

汤伯的一生,都是时代切片。躲过鬼子,挨过饥荒,斗过地主资本家,吃过大锅饭也承包过农田。时代在他身上变换,除了脸上的皱纹、回忆时的感慨,似乎并未留痕。那一直魔鬼般跟随着他,并深深刻下印记的,是麻风病。


孩童回忆:最难忘是炸飞机

我是在广州出生的,原籍在南海县和顺汤村。四五岁的时候日本仔侵略我们中国,飞机大炮炸到广州,我们一家人就搬回农村,回去避难。


在农村那些生活最难忘的是炸飞机,十几只飞机在天空一排一排嗡嗡声一路过来。那时哪里有警报呢,飞机一轰炸我们就跑到排水沟,跑大山里避难,在那里吃那里睡,这条命是捡回来的。许多事情都是我亲眼见过,经历过很多次的。有些人被拉去灌水、熏硫磺,我外婆被熏到衣服都黄了。我现在还记得,这些都是我亲所眼见。



广州学师:被骂风流病有口难言

我读了三年卜卜斋(私塾),两年正式的学校。那时候没有专心学习读书,只是顾着玩。老师给我写的评语都是本性好动。我打架啊,骑树啊,游水啊,样样都做,小时候就是这样。读到49年刚好解放,老爸就不给读,要我出去打工赚钱谋生了。那时我十七岁。


49年的时候,亲戚介绍我去广州,在西关宝华路的一间美容院做学师仔(学徒)。以前做学师仔就等于做新媳妇,上香、烧水、倒痰盂、拖地,什么都做。学师学了一年多,1951年就得了麻风病,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得来的。


记得那时天热,全身都起了麻疹,手脚都红了,后来在额头、脸、眼也都有了,一颗一颗浮出来。后来就去检查,医生就说,这是麻风病啊。


那时身边的人都说我得的是风流病啊,搞女人才会得麻风病。真是有冤无路诉,自己当学师仔哪有钱去搞呢,一分钱都没有的,吃两餐饭而已,只穿衣服不穿鞋。要学三五年师才有一点人工。说我风流病,自己都有口难言。你说不是,人家硬要说你是,那怎么办!


在手工业工会时我认识了一个女孩,大家都是十七八岁,同行做理发的,我们晚晚都出去拍拖,那时候在广州有三间电影院,有空就和她一起去荔枝湾看电影。那时候刚刚拍拖,都不够一年,几个月而已,我患了病,她就和我断绝了。都没福分,刚刚拍拖它就发风(广东地区形容得麻风病的俚语)。你说能怎样,如果不是患病可能都结了婚了。



汤伯书法《天道酬勤》


被迫返乡:父母都嫌弃我

患了这个麻风病,人家肯定不请你啦,那就回乡下。农村那时候刚好土地改革,斗地主,分田分地。虽然自己农民出身,但都不敢出去见人。自杀又没勇气,又怕人家耻笑,又怕人家歧视……只能整天躲在屋子里面,不出门。


那时候没什么药,没医生没医院,请的那些都是庸医。用药散擦下脸和手脚,开中药煲来喝。还给我吃那些泻药,喝了之后就不断腹泻,以为泻了那些毒出来就行了,怎么知道始终是不行。


我回乡下头两年是和老爸老妈一起住的,后来老爸老妈都嫌弃了我,让我自己住在一间小屋里。老爸老妈都怕我,能怎样,弟弟也从未叫过我哥。患了这个病回到农村之后几年未曾出过门口,躲在那屋子里面,没人和你聊天,没人和你玩,说话什么都没有,自生自灭,发了风真是惨啊!


以前旧社会患了麻风病,还下贱过一只狗。国民党政府那时候,大街上要是见到麻风病人都统一集中在一起,拉去广州流花桥,在那里集体枪毙、枪杀。(此处为受访者回忆陈述,未经史料证实)



汤伯画作《花开富贵》


到另一个世界去:孤岛黄猄围

在家呆了七八年后,南海县卫生局发动建麻风院,我就是那时被动员到这里来的。19601114号,我入院那天,老爸老妈看都没看我一眼。


我是从广州坐船来到黄猄围麻风院的,这里是一个孤岛,了无人烟,周围都是海。刚到时,每间宿舍都住满人,种种式式都有,包着手的,包着脚的,有的就拄着拐杖。看得我都觉得不堪入目,吃饭都不想吃啊,没胃口,看到这样,心里很烦很躁的。


那时候很多病人,广州、佛山、南海,三个地方拼凑成一间医院。病人编号编到六百多,七八十岁的也有,小孩子也有。那时候黄猄制度是这样的,劳动、吃饭都分级数的,多劳多得多吃,我是属于四级劳动力,就是帮忙除草那些,能分到二两饭吃。


以前医院是封闭式的,不给出不给进,制度很严。很多人都是夜晚偷走,躲过守卫,低着头爬出去。走过一条堤坝,还要过海。男女也分开宿舍,离得很远,那时候男女一起吃一顿饭就被说乱搞男女关系,特别是文革时,要被批斗的。


入院八年后,医生就宣布我恢复健康了。那时候出院好严格的,要由佛山上级的高级医生来检查,看你的病历,查你吃过些什么药,吃多少药,打了多少针,还在肉里划一个十字,挑些肉出来擦在玻璃上,检验过没有麻风病菌才能出院。那我们为什么不出呢,就是看着自己身体残缺,手脚不方便,出去生活艰难,就不走了,就在这里了。




截肢:一条烂了四十年的腿

这只脚上世纪50年代就烂了,烂到90年代,才截肢。

51年刚得病回农村后,一个人生活,上山砍柴烧,那时候没鞋穿,被竹子插穿了脚趾头都不知道。得病后皮肤麻木了,不见痛,不见肿,到后来化脓,就开始溃疡了。那时没药没医生,还没鞋穿,找块破布裹着照样走路,所以越来越严重。入院后又得出勤干活,没好好保护,一直烂到九几年,有医生看过后,说以防变成癌症,就把它锯了。


要结婚请先结扎

改革开放后不久,我们这里就允许麻风康复者结婚了,但不准生育,凡是在医院里申请结婚的,都要做结扎手术。我和我老婆是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年结婚的,还有结婚证在这里。如果她还在的话,就和我一样都是84岁了。


她很豪爽大方的,我们也没什么故事,就是聊得来。你们年轻人才能叫恩爱,逛街拍拖牵小手,我们老人家哪有这些。我摆酒的时候家里人都没有来,我也没通知他们,费事(省得麻烦)啦。


社会改变了:靓仔靓女都不怕你怕什么

汉达是九几年(1996年)的时候是由杨理合教授、周鸿禄和孔豪彬他们几个,在我们红卫医院(即文革前的黄猄围麻风院)下面那间医务所搞起来的。


我们这些麻风病人受益不浅。它帮我们做假肢,整溃疡,做白内障眼手术,又去帮那些麻风康复者搞活经济,你看现在泗安种了几多龙眼,全部都是龙眼,这些都是汉达帮忙弄的。


杨教授是全心全意为我们麻风康复者服务的,态度好好、文质彬彬,四围走去搞工作。他八十大寿我们都有去广州帮他祝寿。他去世时,我们也有去参加他的追悼会。


0506年的时候,也渐渐有大学生和义工来了,自从他们来了这里,和我们这些老人家这么亲密、这么好,外面的人也没那么怕的嘛。人家说,嘿,大学生都是这样,那么亲近,人家靓仔靓女都不怕,你怕什么。所以你们对社会的进步文明很有帮助的。


拿起了笔:晚年寄情书画

05年开始画画,以前未曾试过,看到书上那些画画得挺有趣,那就买些纸回来学。学了之后,那些学生来到看见很喜欢。嘿,那就一路继续画下去了。但我们的手坏了,不行啊。人家抓毛笔写着写着就要转笔的,这样才有笔锋的嘛,我们不行,手指坏的,不灵敏,要抓死它,人家健康手就行,我们这些麻风手不行,转不了笔。


学书法和画画让我个人开朗了好多,心情又好些,就是调剂下个人的精神状态,即是一种精神思想的寄托。


汤伯画作《松鹤延年》


回不去的故乡:一生的遗憾

我们真是挨了几十年苦啊,从抗日那时候出生,到现在,改革开放后生活才好转,整个人才乐观而已。


最痛苦就是老爸老妈死了,最后一面都见不到。但是那时候进来这里,又没有车,什么都没有,你怎么回去?人生啊,最痛苦就是生离死别。所以有一首唐诗是很适合我们的,独居异乡为异客那首,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你想下啦,几十年离乡别井,回去小孩子哪里认识你?那些小孩子指着说,啊,这个是谁啊,这个是谁啊?连你自己的兄弟都不认识你,以为你是客人。


我们现在都是离乡别井的啦,这里都不是我的家乡,我只是在这里寄居而已。


采访/撰文:张馥兰